她还在园子凉亭里的凉榻上,廊檐下亮起了灯笼,亭子里也点了烛灯。郎君闲来无事,支了张桌子,抬腕泼墨写字。瞧见她醒了,才搁了笔,施施然坐来她身边。“妹妹可算醒了。”他眸中满是温柔,比这清幽月色更朦胧,微微一笑,“妹妹睡了好久,连用晚膳的时辰都睡过去了,现下可饿不饿?”沈清棠敛下眸,摇摇头。唇边又送上他递来的紫苏水。她睡了这么些时辰也是渴了,撑起身子,敛着眉眼,温吞喝下。丫鬟们都在外面,他不必旁人,亲力亲为伺候她。接了茶盏,再递上一方绵软的帕子。处处周到妥帖。晚膳也在亭子里用,将凉榻,笔墨纸砚齐齐撤了下去,挪回原先的石桌。菜是家常菜,沈清棠素来爱吃的。茭白鲊,咸笋蒸鹅,五味杏酪鸩,白玉豆腐羹,又送上来一壶清冽香甜的果子酒。抱恙裴琮之挽袖,亲自给她布菜。这样的繁琐小事,他做起来也极为顺手,不疾不徐的清矜贵气。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偏执的时候暴戾恣睢,平静下来又如春风细雨一般和煦,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来,几乎要陷进他的温柔乡里。只沈清棠半点不会陷进去。她万分清醒,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表象而已,他内里,还是那样偏执暴戾的性子。无人不怕他。蒹葭白露最是怕他。虽然嘴里说着“大人不曾为难过我们”,但是回回见着他,胆怯和害怕还是从眼里跑出来。落月也怕他。但凡他来,总是偷偷躲着。躲不过的,就缩在角落里抿着嘴,不敢说话。就连沈清棠,她也怕。她看着这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为她妥帖布菜的手。有没有哪个时候,也曾死死攥着她的手,紧紧扼住她的下颌,叫她半点不能妄动。逃不得。用完膳,两人沿着游廊慢慢走回归崖院。此情此景,佳人在侧,裴琮之也会想起从前,“这条路,妹妹自小走过多少回?”这也是衔雪院往归崖院的必经之路。春日送各色花样做的点心果子。夏日跟着裴绫身后端乌梅茶饮。秋日在园子里和裴子萋放纸鸢,纸鸢脱了线,悠悠荡荡落进归崖院。裴子萋刚挨的训,不敢去捡,撺掇沈清棠去。她也不敢惊扰了哥哥读书,想着蹑手蹑脚将纸鸢捡回去,却叫廊檐底下的少年抓了个正正着。“琮之哥哥……”她犯了错一般,低着头,声若蚊蝇唤他。少年年纪不大,神色却已如大人沉稳,淡淡“嗯”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她愈发不敢抬头,胆战心惊的攥着手里的纸鸢。好久才听他如击玉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快些出去放吧,晚些日头就下山了。”她这才欢喜拿着纸鸢跑出去,翩跹的鹅黄裙摆从月洞门前一晃而过。还有冬日。她年纪最小,也最是畏寒,总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围着银狐毛斗篷的兜帽下就只露出一张粉糯好看的脸来,见谁都笑盈盈。捧着鎏银手炉的手藏在毛茸茸的袖筒里,从游廊头一直跑到廊尾,看见自家的两个哥哥遥遥走来,连忙福身行礼。人又小,裹得又严实,显得格外笨拙可爱。那只藏在袖筒里的手,如今正被他握在手里。小姑娘已经长大,眉眼间没了那些可爱的粉糯,剩下的是满满的疏离冷淡。听着他这些慢慢回忆的话,也没有波澜。只有被他抱去榻上,亲吻抚摸,那眼角才能染上情欲的红,不再那般死气沉沉。这样望不到头的日子,日复一日过下去……偶尔,承平侯府里也会有客来。是林云霜。此前沈清棠邀她过府来,她记在心里,回去迟疑犹豫了好些日子,才递拜帖来。裴琮之虽禁了沈清棠的足,却没有禁止她见客。只是不在归崖院,去先前挂了纱帘的园中凉亭。帘子半撩起来,可以遥望湖面。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沈清棠起了兴致,亲自撩袖来泡茶,笑盈盈的脸,“难为林姑娘还惦着我,门房来传,我起初还当他们是唬我的。”林云霜脸色讪讪,“贸然过来,叨扰裴夫人了。”“不叨扰。”沈清棠将泡好的茶递到她面前,“我在府里正是无聊得紧呢,林姑娘能来看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她说话时,撩起的一截衣袖还未放下来,隐约可见腕上一点浅红的痕,是昨夜郎君放纵留下的印记,隐隐瑟瑟,有些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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