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已经十二点多了。小区里蓬勃茂盛的树木们在阳光的炙烤下,蒸腾出氤氲的热气来,只有几棵大树用它伞一样的树冠倒映在地下一片片椭圆的、不规则边际的影子为行人遮阴。载轩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双手环抱着怀里的大肚圆坛子,走在那几棵大树的阴凉下,往家里,郑重地请回母亲的骨灰去。他一个人代替了一支送葬队伍,没有唢呐声,没有飘零的白纸钱,也没有穿着孝服的哀哭的人们,甚至没有花圈和挽联,只有他一个人代替了这些,在流火的六月天里,捧着自己跟母亲破碎的心回到那个空荡荡、寂静杂乱的家里。
他把母亲安放在母亲卧室大床前,原本放着那架母亲最喜爱的钢琴的地面上。又找来母亲以前拍过的一张黑白艺术照,剪掉了多余的边,把它安插在一个相框里,搁到那个酱黑色坛子的后头,让它紧靠着墙,不会滑下去。
家里没有香案。有的人家里每逢过年时总会把去世的亲人遗照供起来,香案前摆放着果品,燃着香烛,以示对先人的怀念和恭敬。母亲生前却从未在家里供奉过未曾谋面的去世的姥姥舅舅和凄惨死去的姥爷,载轩问过一次,母亲告诉他,只有活着的人才最紧要,而仙逝了的人是去享福,不必再拿尘世间这些规矩烦扰他们了。但每到清明、中元节,母亲就会去买了许多的元宝冥币来,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包进三个封袋里去,那封袋是卖家赠送的,白色纸袋上用黑色的墨画了齐整的房屋、窗户,中间留出一块地方,好让祭奠烧纸的主人写上先人的姓名、坟茔位置和时间,好让那些亡灵在冥界也能收到亲人们的祝福和供养。然后等天完全黑下来,母亲会把载轩留在家里,给他播放好动画片,一个人拿着这些去给那三个可怜的亡魂烧纸。母亲去年清明时,第一次带了载轩,拿着那些元宝冥币在北水街和光明路的路口,用肥皂块在地下画了三个不封口的圆圈,接着将三个写好姓名的封袋放到圆圈里去,载轩站在一侧,静默地看着母亲恭恭敬敬地摆放好那些准备烧给不曾给过载轩什么美好记忆的亲人们的纸钱。母亲面向西北,蹲下去,用打火机点燃一张落单的冥币,再一一点燃那三堆鼓起来的花花绿绿、形似人民币的元宝冥币来。载轩也去寻了两根长树枝,蹲在母亲身旁,用树枝拨撩着那些熊熊燃着的纸钱,好让他们充分燃烧。红色的火光映得母亲两颧也发了红,载轩陡然看到母亲眼角也有那么几痕深深的皱纹,那时候的母亲脸上平静而淡漠,却出现了两道濡湿的泪痕来。载轩想:母亲也是思念他们的吧!
家里没有香烛,也没有果品,载轩出去到小区门外的土产店里也学着母亲买来了各式的元宝冥币和一把短香。回了家跪坐在母亲灵前,抽出三根短香把他们插在一个盛了半碗大米的小杯里,在封袋上写好母亲的姓名、去世时间,把那一袋子元宝纸钱抖散了堆在一个大搪瓷盆里,点燃了。他拿筷子不断拨撩着燃起了的纸币,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燃烧殆尽化成黑色的灰。火燃起来的灼热逼得他后撤了两步,烟气呛得他不由得咳嗽起来。待那些火灭掉,自己脸上身上也都落了黑灰色的烟尘,他又跪了一阵子,才起来把烧黑的搪瓷盆拿到卫生间,用刷子用力地刷洗起来。刚才在进行这一系列的肃穆仪式时,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他不知怎的哭不出来,好像脑袋、心里被抽掉空气成了真空一样。没有人教他,他却无师自通般学会了葬礼上那一套该做的。但在卫生间里刷洗盆子的时候,他的眼里却冒出许多泪来,一行行地往下流着,他也不去擦,任泪水肆涌着,仍卖力拿着钢丝球去擦洗盆子上烧黑的印记······
出门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他没有直奔荥水南岸的御河湾小区施工地。那是昨天王叔打了好几通电话拜托自己的老友得到的挣钱机会,王叔跟他交代得很清楚,只此一次,去了好好干活,还了债之后,以后不要再找他。
他先去了之前收他自行车的那家二手车行,找到老板。
“老板,我想买辆二手自行车,便宜一点的。”
老板看到是他,还以为是要赎回卖掉的那辆红色美瑞达,听到他这么说,指给他一辆女式小轮蓝色自行车,后座已经坏掉了,前面的车筐摇晃晃的,快掉下来的样子,车身的漆斑斑驳驳的,有些许锈迹,是一辆很久很破、不知道倒了几回手的车子了,“100块拿去用吧。”
老板顺势操起一把钳子来,走到车子跟前,把它抬出来,拧紧了车筐和车身连接处的螺丝,试着蹬了蹬,转转车把,拍了两下落灰了的车座,“喏,骑起来还是蛮好用的。你妈妈怎么样了?”
昨天跟王叔借的钱,现在也只剩下一百五十五块。他从中抽出那张崭新的一百元递给老板,低低地回答:“她已经走了。”跟老板还买了一个铁链锁,骑上出发了。
那处工地离得他家不算很远,过了光明路两个路口,右转进入荥水大街,直直通过前面的北环桥,再往前骑个两里地就到了一大片工地,这里正在盖好几个高层住宅。他打听到御河湾工地就是眼前最近的这个区域,他推着车给昨天王叔让他记下的电话拨去电话。电话嘟了几声后,挂掉了。他进入工地,里面正在施工的几栋楼同时开工,都只起了几层高,离封顶还远得很,几架高耸的塔吊不停转动,土方运输车卷起的尘土飞扬,戴着红色、桔色安全帽的工人们都在忙碌着,工地里不时传出轰隆隆的打桩机、水泥搅拌车的声音来。他又拨通了那个号码,这次响了几声后粗犷的男声伴随着轰隆的杂音传来,对方问:“你找谁?啊?”
“我叫林载轩,是王叔叫我来找你的。”
“啊,你说啥嘞?”
载轩只好提高音量捂上耳朵,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然后从南侧的两层简易板房里跑出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向载轩招手,要他过去。
他把车子锁在简易板房的一个铁窗档子上,跟着男人进到里面了。这两层简易板房就是那些外地打工的晚上住宿的地方,差不多上下两层分隔出了十来间屋子,每间屋子里架着十几张铁制木板上下铺,里面铺着工人们自带的被褥,屋子里夹着一股热天里的热馊味、汗臭和脚臭味。载轩进到的这间屋子,只有七八张上下铺,一进门正对着有张办公桌,后面放着一把旋转椅,工头正坐在那椅子上,正在厉声训斥两个斜坐在旁边下铺上的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这个工头是王石一起从湖南出来的算是有过命交情的表兄弟。载轩进来后,往门口侧面的床铺站了站,那个在他前面进来的,坐在了办公桌前面的一个塑料圆凳上,也垂了头听着工头操一口湖南口音在进行国骂。
工头姓郭,叫郭有才,四十上下,头剃得光光的,露出青色的头皮来,常年在工地上曝晒,脸黢黑,更显得凶眉横目,很不好惹的样子。他跟王石一样包揽一些工程项目给人打工卖命,只是手下有些固定的工人,有些小权利在身上,可也要承担这些该有的风险。刚才那两个工人上脚手架时没有系好安全带,还在上面开玩笑,差点有一个掉下来,所以郭工头才涨红了脸骂得那么凶,要是出一个人命官司,一分钱也跟开发商拿不到不说,自己还要赔几十万进去。骂完了,点了一根香烟叭叭狠抽了两口,吐出了几口烟来,愤恨地说:“妈的,寻思到爷这里来,滚回去干活!”
“你就是那个死了妈的孩子,欠多少钱?”老郭翘着二郎腿,转过身子来,目送着那两个工人出去,先前那个年轻的灰头土脸的工人也跟着出去了,把目光转向载轩问。
“嗯,加起来,总共有五六万吧。”载轩没有仔细算过,这段时间到底欠了多了钱,但大致估算也有五万多,能让医院里两个科室都觉得负担累累的一定已经超过五万块了,还有欠杜明家的、王叔家的,杂七杂八算起来,可能六万都不止。
“我先跟你讲好哈,你来我这里,我算是发善心,看在老王的面子上,我收容你。但是你要是不守规矩,好吃懒做,我这里一天都不会让你多待的。而且,我这里没有保险,出任何事故,自己负责。”
老郭又抽了几口烟,望着载轩瘦长单薄的身体继续说:“看你这个样子,也干不了大工,只能上小工,你以后就跟着小王干,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小工一天八十,工钱年底前结清。明年要不要你,看你表现。”然后就高声唤,“小王,小王,你来一下。”
刚才那个年轻的,戴着红色安全帽,二十来岁,四肢刚刚圆滑饱满的青年跑了进来,老郭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对着载轩又说:“你家在这里对吧?这里宿舍满了,我看你还是每天晚上回家去,这里也不适合你个娃娃仔一起住,别人问起你多大,你就说18,听到了没有?”也不等载轩说什么,就示意载轩跟着那个小王一起出去干活。
载轩走到门口,老郭又叫住他:“娃仔,老王交待我要照顾你些,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做不了的不要逞能。”
载轩点点头,回了句:“谢谢郭叔。”就又跟上了前面的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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