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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天气很好,我想请尹小姐出城去打猎,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赏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电话来是为这个,想了一想,还是答应了下来。慕容沣亲自来接她,并没有进来,就在外面汽车里等着。兰琴送她直接从小门里出来,他远远就见着她只穿了一件窄小的鹅黄春绉衫子,底下竟是细灰格子裤,那样娇艳的颜色,也让她穿得英气爽朗,一种别样的妩媚风流。他虽是脂粉场中见惯姹紫嫣红千娇百媚,也不由觉得眼前一亮,明媚如一枝迎春般俏丽迎风。她上了车子,见他目光下垂,望着自己一双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释道:“我想回头或许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们到城外再骑马。”

节气正是草长莺飞,马蹄轻疾的时候,慕容沣本来有几分担心,亲自替静琬拉住绺头,伸出手来扶她,谁知她轻巧认镫,身轻如燕便已经翻身上马,慕容沣自幼在军中,长于马背,见着也不禁觉得难得,见她姿势端正,将缰绳递到她手中,道:“没想到你会骑马。”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在圣彼得堡时有骑术课,我也只是学了一点花架子。”本来替她挑选的坐骑,极是温驯,那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头都是铜钱大的胭脂点子,十分的漂亮,她见那马神骏,心里欢喜,先远远兜了个圈子,慕容沣与近侍才纷纷上了马。

她一口气纵马跑出三四里地,觉得吃力才拉住了缰绳,那些侍从都远远跟着,只有慕容沣追上来,见她信马由缰,便也勒住了马,与她并驾齐驱,慢慢由着那马缓步向前。她颈中本围着一条鹅黄雪纺纱巾,系得结子松了,恰时风过,那纱巾最是轻软薄绡,竟然被风吹得飞去了,她哎呀了一声,慕容沣正在纵马走在她马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纱巾,只觉触手温软,幽幽的香气袭来,也不知是什么香水,那风吹得纱巾飘飘拂拂扬到他脸上,那香气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静琬见他的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笑吟吟伸手接过纱巾去,道:“六少,多谢啦。”她既然这样大方,慕容沣连忙收敛了心神,说:“尹小姐客气。”回头向侍从们打个唿哨,那些近侍们都打马追上前来,腾得烟尘滚滚,簇拥着两人纵马往前奔去。

他们出城,直到黄昏时分才返回承州城里,静琬骑了一天的马,后来又学着开枪,那俄国制的毛瑟枪,最是沉重,她偏逞强好胜,一直不肯落在人后,这一日下来,着实累着了。本来他们三四部汽车,护兵站在踏板上,前护后拥,车子一直开到陶府那小门前的街上,才停了下来。沈家平本来坐在后面一部汽车上,先下来替慕容沣开车门,刚刚一伸出手去,隔着车窗玻璃就见着慕容沣递了一个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经瞧见静琬低着头半倚在慕容沣肩上,他不敢多看,连忙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开布出岗哨去。

暮色正渐渐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苍茫。这条街上因为两侧都是深院高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车走动,沈家平叫人将两边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里越发安静下来,远远听见大街上有黄包车跑过,叮铛叮铛的铜铃响着,渐渐去得远了。煤气灯骤然亮了,晕黄的一点光透进车子里来,慕容沣不敢动弹,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的小心翼翼,只觉得她发间香气隐约,过了许久,才发现她鬓畔原来簪着一枝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银的纽扣,在那乌黑如玉的发上绽出香气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纹丝不动的坐着,右边手臂渐渐泛起麻痹,本来应当是极难受的,可是像是几只蚂蚁在那里爬着,一种异样的酥痒。本来车窗摇下了一半,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更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她在梦里犹自蹙着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来用了一点蜜丝佛陀,在车窗透进来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他不敢再看,转过脸去瞧着车窗外,陶府的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凌霄花,已经有几枝开得早的,艳丽的黄色,凝腊样的一盏,像是他书案上的那只冻石杯,隐隐剔透。风吹过花枝摇曳,听得到四下里岗哨踮着足尖轻轻走动的声音,春天的晚上,虽然没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动弹,仿佛天长地久,都情愿这样坐下去一样。

陶府里还没有开晚饭,三小姐和几位太太下午开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上房里的李妈就走过来问三小姐:“太太,厨房问什么时候吃饭呢。”三小姐抬头看到墙上挂的那只钟,不由哎呀了一声,说:“原来已经这样晚了,打牌都不觉得饿。”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赢了钱,当然不觉得饿。”大家都笑起来,三小姐就笑着回过头去吩咐李妈:“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来了,就请她过来吃饭。”

李妈答应着去了,上房里依旧打着牌,三小姐下手坐着是徐统制夫人,徐太太就问:“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块儿听戏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何太太就说:“听说很美丽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丽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们家老六还没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么女朋友,也是很寻常的事。”正在说话间李妈已经回来了,三小姐随口问:“尹小姐回来了吗?”李妈答:“回来了。”又说:“我去时尹小姐正上楼去换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楼下,说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饭了,他请尹小姐吃晚饭呢。”

三小姐听见慕容沣来了,不由问:“六少还说什么了?” 李妈答:“六少并没有说别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两个人,于是就叫厨房先开饭了。本来女人的心里,是最好奇不过的,在席间徐太太就忍不住问:“看来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寻常。”三小姐笑道:“寻常不寻常,哪里说得清楚呢。”她越是这样含糊其词,几位太太倒觉得越发肯定,在心里揣磨着。

这种事情本来传闻得最快,而且慕容沣连日里请静琬看电影、跳舞、吃饭,两个人形影不离老在一块儿。他的行动本来就有很多人瞩目,更是瞒不住人。静琬因为有事相求,何况慕容沣一直待她极为客气,所以并不敢十分推辞。她为着许建彰的事牵肠挂肚,忧心如焚,所以总是打不起精神来玩乐,慕容沣于是想着法子想博她一笑。为着她想学枪法,这日特意带她去大校场上打靶。

徐治平本来因为驻防的事来见慕容沣,在督军行辕等了许久,才知道慕容沣到校场上来了,只得又坐了汽车到大校场来。那校场是慕容宸在世时所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整白条石铺地,原为检阅时用,平常也用作卫戍的射击练习场地。因着慕容沣在这里,四面都放出岗哨,隔不多远,就有卫兵背枪伫立。

徐治平老远看见城墙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沣装好子弹,慕容沣接过枪,对静琬说:“这种枪后座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稳。”他本来自幼在军中,从小就把玩枪械,一扬起手来,只听“砰”一声,那边负责看靶的人已经欢呼了一声,嚷:“红心!红心!”他就将枪递给静琬:“你试试吧。”见她用一双手握住了枪,低头替她看着准星:“低一点,再低一点,好,开枪。”

静琬虽然有预备,可是扳机扣动,后座力猛然一震,手里的枪几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沣伸手替她拿住了枪,回头来见着徐治平,方打了个招呼:“徐叔来了。”徐治平倒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六少。”慕容沣问:“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说: “从去年冬天,俄国人派在铁路沿线的驻军,越来越多,前天俄国人又说要增加驻防,依我看,这帮俄国佬没安好心,咱们得有个防备。”慕容沣嗯了一声,说: “那徐叔是什么打算?”

徐治平道:“应该增兵望承铁路沿线,防着俄国佬玩花样。”慕容沣说:“承州的驻军集结在余家口至平阳,若是调兵北上,对颖军的防守可就要减了。”徐治平道:“颖军正跟姜双喜的安国军打得不可开交,南线一时无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沣想了一想,说:“不,还是从你的望州驻防抽调三个旅,布防到宁昌至桂安的铁路沿线。”他们说着话,静琬已经自己开了四五枪了,枪枪都是脱靶,最后一枪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过靶边又飞了出去。慕容沣瞧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静琬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他便说:“你瞪我做什么,我可替你记着呢,这子弹要六毛钱一粒,你已经浪费了好几块钱了。”静琬哼了一声,说:“做九省巡阅使的人,原来也这样小气。”

他说:“对着你,就是要小气一点,谁叫你对我小气呢。”静琬将脚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却又忍住话的样子。徐治平瞧着这情形,不能长久谈话,于是欠身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调兵。”

慕容沣接过枪去,交给沈家平重新装子弹,随口只答应了一声。徐治平于是自去了,他离了校场,并没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贵府里。常德贵本来有大烟瘾,下午无事,看几位姨太太打麻将,他自己抽了两个烟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这人可太偏心了,咱们姐妹几个玩得好好的,偏他要来插上一手。”另几位姨太太也不肯干了,正是莺声笑语,吵嚷得热闹之极,只听门外笑声:“贵兄好福气啊。”

常德贵见是徐治平进来,他们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让至烟榻上叙了几句闲话,几位姨太太另去花厅里打麻将,只留下一个丫头烧烟,常德贵方问:“你来见六少?”徐治平本来不抽烟,只将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的说:“还不是为驻防的事。”常德贵问:“那六少怎么说?”徐治平捻了捻唇上的两撇菱角胡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调三个旅,在宁昌至桂安之间。”常德贵又惊又喜,放下了烟枪,抱拳道:“老弟,还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说:“自打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几个月为了个女人,竟然花了那样多的钱去办什么学校,后来又捧女戏子,日日只知听戏,听说这两天又迷上一个,今天看他在校场里教那女人打枪呢,我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蔫。大帅若是有灵……”他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常德贵将大腿一拍,说:“反正这小子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徐治平说:“说他是刘阿斗,那也还不至于。你瞧打仗的时候,他比起大帅用兵也毫不逊色。就是为着这几分聪明劲,所以才骄横,不把咱们这群老家伙放在眼里。我瞧他就是走了岐路,迟早得出事。”常德贵拿起茶碗,咕咚咕呼一口气喝完,将嘴一抹,说:“大帅临死前虽没有留下一句话,但咱们老几个是瞧着六少长大的,说句大话,他要是犯了错,咱们就应该指出来。树长弯了得扶正过来,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将他拉回来。”

徐治平用碗盖撇着那茶叶,说:“我倒听见说——六少有意要跟颖军议和。”常德贵一听,砰得一掌就拍在那炕几上,炕几上的茶碗、点心碟子、烟灯、烟枪、烟钎……一应家什全都被他这一掌拍得跳了起来,他整个人也跳了起来,张口就骂:“小兔崽子!没出息,老子跟着大帅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他一句话就想葬送掉,他要议和,先来问问我这杆枪答应不答应!”抽出腰间的佩枪,啪一声就拍在炕几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说:“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贵气得七窍生烟:“该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么时候将咱们哥几个放在眼里?咱们明里暗里,吃过多少亏了?他听着刘子山那帮不成器的东西挑唆,一味的偏袒他们。跟他一分辩,他就摆出巡阅使的架子来压着老子。老子看在大帅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他倒还越发上头上脸来了。咱们跟着大帅枪林弹雨的时候,他小六子还躲在他娘怀里吃奶呢。如今大帅眼睛一闭,他就欺负到咱们头上来,就算他是大帅的儿子,老子也跟他没完。”

第8章

徐治平回去望州之后,将三个旅布防到铁路沿线,趁机将心腹的两个团调防至昌永,布置妥当了,又与几位相交极深的将领密谈了数次。他安排有专人从承州发来密电,每日虽只是廖廖数语,但是承州城里的动态,仍旧是一清二楚。

本来承军向来的规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沣任职以来,认为这是陋习,说:“我不信人,焉能人肯信我?”从此允许携眷赴任,但几位统制为了避嫌,仍旧将妻儿留在承州城里。几位统制夫人与慕容府的女眷向来都走动的密切,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几位太太一块儿在陶府里打牌。

上房里开了两桌麻将牌,三小姐、静琬、陶太太和刘太太是一桌,静琬本来不太会打牌,这天手气却好,不过两个钟头,已经赢了差不多三千块。厨房来问什么时候吃晚饭,三小姐怕她不高兴,说:“等这八圈打完再说吧。”静琬倒是漫不在乎的样子,抬腕看了看手表,笑着说:“已经五点钟啦,等这四圈打完吧。”徐太太随口问:“尹小姐今天还跳舞去吗?”静琬说:“今天不去了,六少说他有事呢。”刘太太无意间一抬头,哧得一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静琬转过脸一看,原来慕容沣正走进来,见着她们正打牌,于是问:“是谁赢了?明天请客吃大菜吧。”徐太太含笑说:“尹小姐赢了呢,叫她请六少吃饭,咱们叨光做个陪客好了。”刘太太一向与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哟了一声,说:“既然尹小姐请六少吃饭,咱们这些闲杂人等,难道不肯识趣一点?”静琬说:“请客就请客,不就是一顿西菜吗?我自然肯请你们去,干嘛要请他?”三小姐接口道:“是啊,明天只请我们好了,至于六少,尹小姐当然是今天晚上先单独请他。”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静琬将身子一扭,说:“不和你们说了,你们倒合起伙来欺负我。”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说:“这小东西就是这样矫情,偏偏矫情得又叫人讨厌不起来。”慕容沣看了一会儿她们打牌,就往后面去了,这一圈牌打完,刘太太说:“不玩了吧。”她们两个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对静琬低低笑了一声,说:“你还不快去?”静琬说:“我不理你,如今连你也欺负我。”话虽然这样说,过不一会儿,她只作换衣服,也就往后面去了。

慕容沣常常往她住的小楼中来,她知道他喜欢坐在那小客厅里吸烟,果然走过去在门口,就隐约闻见薄荷烟草的味道,那样清凉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亲切的面容来,脚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来侍立在沙发后面,见着她进来,叫了声“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沣见沈家平随手关上门,才欠了欠身子,说:“尹小姐请坐。”静琬嫣然一笑,说:“六少客气了。”她坐到对面沙发里去,慕容沣见她只穿了一件朱砂色的旗袍,那旗袍不是寻常样子,领口挖成鸡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颈,颈中系着一串红色珊瑚珠子。她见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给他看,原来腕上却是一只西式的镯子,那镯子上镶满天星粉红金钢钻,直耀得人眼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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